15 睡與夢

Passersby1997
Jun 25, 2023

想起前陣子在機場度過一夜,半夢半醒間正和H聊著睡眠問題,H說當有人躺在她身邊時她似乎睡得沈一些、好夢多一點,此時H房東的狗正在努力鑽進H的床鋪,H有些困擾地教育著狗才是它的床,我聽著電話另一頭H與狗的對話,感覺眼皮越發沈重,精神已然飄忽不定,我瞇著眼望向里昂機場大廳座椅上或躺或坐、早已進入夢鄉的人們,不確定機場大廳是不是發夢的好地方,身旁也有人和我一般,警戒心尚存、帶著奄奄一息的清醒,吃著洋芋片或看著影集努力捱過漫漫長夜。

我問H是不是交了男友後惡夢少了點,H猶豫了一下,她說其實任何人睡在自己身邊都好過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我想起與H一起住在巴黎公寓的日子,我們躺在同一張床上,我確實從H的頻頻翻身中感覺她正在經歷驚濤駭浪的夢境,我猶豫著該不該打破她的夢鄉。

H的夢通常是超現實的幻境,舉凡追殺、被鯨魚吞肚、鬼片情節等等。我想起自己做過最可怕的夢是我殺了人卻不記得死的人究竟是誰,殺人的感覺太過真切,我不斷在夢中尋找被害者,我用力搖晃著母親的臂膀、想要獲得真相,母親卻矢口否認我殺了人,我忘了自己怎麼從夢中醒來,我只知道夢裡我更希望成為被殺害的人。殺人兇手的負罪感在現實時空仍有效發揮著副作用,讓我連續三天的肩膀都帶著輕微的疼痛。我曾嘗試想把這一切組織成故事,但恐懼如同一盤散沙,至今還裡不出頭緒。我殺了誰,我夢見了誰,那股恨意指向了哪個曾經見過的人,我不敢去猜想。夢,就是夢吧,鴕鳥在沙中閉眼必定也是這樣想的。

H反問我在步行途中睡得如何,我思索了一下,似乎比在台北獨自一人入睡來得強一些。聽著陌生人翻身、打呼、磨牙的嘈雜聲,似乎比起台北公寓過於安靜的夜晚來得溫暖,儘管公寓一旁時不時傳來帶著醉意的酒客此起彼落的嚷嚷聲,我卻覺得那些聲音都如此冰冷。我盯著台北公寓白色潔淨的天花板,屋外一輛車駛過,車燈的光一閃而過屋內的白牆,讓人覺得房間偌大,我是副被牆困住的軀體,這棟公寓不過是個巨大的墳墓,闔眼前我這麼想著。

我想,跟著陌生人一起入睡讓我安心,讓我感覺到被陪伴,這種陪伴似乎無法被任何親密關係替代,或者說,親密關係的出現便破壞了這微妙的平衡。我想起吉本芭奈奈小說《白河夜船》裡因為失眠於是以「陪睡」維生的女配角。陌生的相伴、寂靜不帶有半分慾望的鼻息,或許交談、或許背對背靠著、或許躺在不同的床上、或許只是望著同一片天花板,一個人睡著時的世界若有人守護著夢境,睡覺這件事的意義是否被改變了,或者身處在同個空間裡的睡著的人們都會另個夢的相遇?無解,而我只知道《白河夜船》的女配角逐漸失去在床上入睡的能力後自殺了。

H說,或許是睡眠有了意義,夢才隨之轉變,如果睡眠是為了工作、為了徒步、為了愛人、為了逃避,誕生出來的夢境都會截然不同。但有人躺在同張床上與你共享這未知的一切的事實總是令人安心一些。

我和H聊了一宿,儘管在H的時區仍是白晝。我們兩人的對話因為網速、因為思考而斷斷續續,我感覺自己像做了一場夢,一睜眼,機場大廳充滿了一早搭機的旅客,周遭原本沈睡的人都清醒了,我卻因為放下了警戒心,意識越發渙散,模糊間我記得我與H道別,並謝謝了她陪我不睡了一夜。

我想,若這是場夢,能夠在夢裡有個對話的人,真是、真是太幸運了。

(Hospital de Orbigo – Rabanal de Cami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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