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終點之二:世界盡頭與55KM

Passersby1997
Jul 18, 2023

上午9點離開聖地牙哥市區後開始擔憂如何在兩天內跋涉89公里抵達Fisterre,畢竟平時走40公里已是極限。正午的林間小路已不見正在前行的朝聖者,空氣中夾帶著午後雷雨獨有的霉味,這個悶熱下午顯得格外寂寥。昨日熬夜聚會的疲累浮現,感覺瞳孔後方開始流淚的症狀又要發作。

我抬起頭看雲,發現今日的白雲分佈猶如塊狀島嶼。我時而行走在濃密的烏雲群下,絲絲雨滴輕打在背包上,若加緊步伐也有機會在無雲的晴空下步行。掙扎的心情計較著是否值得為這天氣拿出雨具與雨衣,意識到孤單的時候,正是在這種無法抉擇的時刻,總盼著身邊有人能與自己商量,就算是這樣小的事情。

也許是抑鬱的心情使然,我在距離聖地牙哥35公里的小鎮Vilaserio停下,找到一間庇護所,敲門問著是否還有空床。打開木門,今晚的落腳點像是一個遺世獨立的天堂,幽靜、溫暖。我在這裡巧遇前些日子認識的Kristian,他說自己取消了前往馬德里與巴塞隆納的機票,因為他還不想倉促結束這段旅程。抵達了終點的我們,卻都還在尋找真正的盡頭。西班牙小屋的溫馨沈默地洗去今夜的孤單,夜晚閉眼前我想著明天將是一場55公里的長征,內心不住擔心,卻也無從憂慮起。

一早開始步行,與昨日住宿地認識的韓國人Pang步伐速度相似,我們隔著可見範圍內距離一前一後地走著。途中,一段15公里沒有停靠站的山路綿延不絕,叫人驚嘆、也叫人絕望,像是夸父,在跟時間賽跑,而夏季的太陽是寬容的,下午的天氣越見晴朗,風徐徐吹,一個下坡,大海就這麼地在眼前展開。我跟Pang都不敢相信,雙腳的疲累可以因為視覺的衝擊造成腎上腺素的激發,使人暫時忘卻疼痛,原來視覺上的美可以是一種物理的力量。

Pang在靠海的小鎮CEE停下,我還有最後一段路,根據經驗最後7公里的路通常是最艱困的。又是綿延不止的山路,上坡、下坡,肌膚能夠感受海風,卻不見海的跡象。風將一旁針葉林吹得晃動、陽光的光線在葉子的隙縫間閃動,那是樹的波光與一道道金黃色的波浪,溫柔且繾綣。我正在吃著包裡的醜桃補充體力,仰頭恍惚間感覺周遭大樹正在與我揮手,我意識這長達20多天的山林行走將到盡頭。

海,這許多海鷗飛行的海、細沙蔓延的海、遊客遍佈的海將從山的手中接收我,將我引領回現實、引領回現代的社會。我想回應什麼,喉頭卻哽咽,那是一個道別的信號。我才意識到所謂好的、觸動人心的高潮或結尾通常是呼嘯而至且不可預期,旅程是如此、故事是如此、電影是如此、性是如此、愛是如此、人生際遇是如此。

傍晚七點半抵達住宿地,雙腳已不聽使喚,卻沒像從前那樣在浴室摔跤,洗好澡、手洗好衣服,快步走往燈塔,卻搞錯方向,迷路走到了海岸邊,有些感嘆無緣見到澳洲女生,並恐怕也再見不著,上次道別才說最後見面要交換聯絡方式。雙腳,卻無力再走三公里遠。

海風有些冷,欲提早回去睡下,準備明早再走往最後小鎮Muxia,沒想到在木桌區看見前一週在路上相逢的韓國人D。如果沒有迷路的話,不會與D巧遇,上次與D不道而別讓我有些在意,好像要感謝這片用另一種方式彌補了某些空缺。D說英文的方式,讓我想起了New Yorker podcast的韓國作家,非常好聽。

夕陽漸漸在海平面殞落,我才知道原來陽光的消融真的是從一個圓形變成一條金絲線然後一顆光點。它是白日裡第一顆、也是最後一顆星星。此時,心中感謝自己不怎麼好的方向感。

隔日早晨前往3公里外燈塔,又喚作「世界的盡頭」,從海的峭壁往下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北大西洋,美而浩瀚,有懼高症的我在高處總會想像落下的情境,海從外觀的平靜到吞噬我的身軀恐怕只要3秒。

坐在0公里的石碑燈塔吃著早餐,我意識到一切都要結束了,害怕與恐懼從來都沒有消失,一切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卻也清楚地存在過。

(Santiago de Compostela — Vilaserio — Fister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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